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标题:父亲,万玛才旦
作者:赵景宜
发表日期:2025.5.7
来源:Matters
主题归类:万玛才旦
CDS收藏:人物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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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如果没有精力好好学一年藏文。你会发现,你跟你的家乡的人、没法用共同的语言交流。”

在青海西宁的家中,久美成列第一次看父亲的电影。那是一天晚上,全家人都等在电视机前,等着中央六台播放《静静的嘛呢石 》。他很期待父亲的电影,但始终没有被故事里的小喇嘛所吸引,电影没放完,就看不下去了。

那之后几年,他再也没有看过父亲的电影。在西宁度过的整个小学时光,父亲都在北京工作,偶尔会回家一趟,但呆的时间很多。久美成列回忆道,从没有缺乏父亲陪伴的感觉。小时候,他和姥姥住在一起,常会有亲人相聚。

每到周五,表哥们会从共和县,来西宁过周末。他们便会去租碟屋,租一些香港鬼片、周星驰的喜剧,或是好莱坞的战争片、超级英雄系列。这是久美成列,童年时的一种娱乐,也是最初的电影启蒙。因此,当看到了父亲的电影,尽管拍摄的是熟悉的藏地,但还是无法被平淡的故事所打动。

十二岁,久美成列来到了北京。在北京的家中,他第二次看《静静的嘛呢石》,也看了父亲之后拍的《老狗》《寻找智美更登》。他坦言说道:“其实,那时我也还小,我也是不理解,为什么父亲他们会这么努力、这么辛苦地去拍这些电影?”

但他确实感受到了父亲对电影的爱。那时,万玛才旦在北京电影学院读艺术硕士,会在校园内的光碟店,买各种光盘,想看世界上最新的电影表达。每天,久美成列看着父亲回家时,总会提着两大塑料袋的光碟,其中有专门为他买的动画片。

他开始认识父亲的一些电影朋友。那段日子,人们总会一起聚会,谈论电影、谈论藏地、谈论艺术。久美成列还记得,一次跟着父亲回青海,却坐了一辆长途公交车。原来,导演松太加的工作室在那。“一个離西宁城很远的地方,进去之后,首先闻到的是油画颜料的味道,房间里面摆着,将近十幅很巨大的画架。父亲和松太加叔叔就在这周围,聊着关于创作、关于电影的东西。那时候,我对这些话题并不太懂,只感觉,他们是一些很特别的大人,很特别的艺术创作者。”

少年时,久美成列还是很喜欢香港黑帮片,尤其是《无间道》三部曲。他也敬佩卓别林、巴斯特·基顿这样的导演,欣赏他们的才华。但看了伯格曼的电影后,他觉得有某一种东西被打开了,领略到了电影艺术的魅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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电影《气球》的剧照

2.

久美成列向我讲述了,他看过《秋日奏鸣曲》的体验。这让他,想到了自己和父亲:

“这部电影,讲的是母女关系。这个女孩一直期待,母亲能给她更多的肯定。所以,她很努力去学钢琴,想要在母亲面前証明自己。但是,她发现,她母亲并不是很在乎她,她母亲好像更在乎自己的生活。这就导致了她和母亲发生了一次很剧烈的冲突。”

“那时候,我看到这些情节,会想到自己。当时,在潜意识里面,我也很努力想追得上父亲的脚步吧。我也希望,他能够给我更多的肯定和支持吧。因此,我也在心里给了自己压力。”

面对媒体采访时,久美成列对此说了很多。万玛才旦是一个严厉的父亲,他会给儿子安排各种任务:每天要看多少书,看多少电影,每天要用英文冩日记。除此外,他专门安排了一位中央民族大学的老师,教儿子学习藏文。

另一方面,万玛才旦也是一个开放的父亲。他提出的建议,都会先征求儿子的意见。十六岁时,久美成列要回青海,在寺院学校学一年藏文化。最初,他很排斥,他是学校的足球队长、班里的宣传委员,舍不得高中的同学们。

“但我的父亲和母亲告诉我,到了我这个年龄,马上就要上大学了。这之后,人生的计划会排的很满,更没有精力好好学一年藏文。如果,你这个时候不去,等你到了社会,你会发现,你跟你的家乡的人、没法用共同的语言交流。甚至,对于一些事情的认知,都不在一个共同的层面。那时候,你会感到很难受。他们希望我能去,后来,我就同意了。”

确实,如久美成列所说,他是一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。他读的初中部,班上的同学,年龄最大的有53对。每天六点起床,六点半在教室唸经。早课上,同学们都会着藏袍,一道背书。下午,人们会在操场辩经半小时。日子周而复始,这一年,让久美成列好像丢掉了异乡人的衣服。

长大后,他常回到藏地,和人们聊天,聊当地人认为幽默的事情,聊生活的琐事,聊悲伤的事情。久美成列发现,当他了解地越多时,看父亲的电影时,越能投入进自我的情感。

“这以后,我再看父亲的电影,会觉得更加亲近。小时候,我生活在大城市,会对活在村庄、生活在寺院的其他藏族人,感到有一些距離,不会和他们很亲近。所以,当时我没办法对父亲的电影感同身受。”

“渐渐的,我会了解到,《静静的嘛呢石》里的人们为什么想看电视,会了解到《老狗》里,为什么他一定要把藏獒赎回来,为什么到了最后,不惜要把老狗杀死,也不会交到外人手里。这是因为,我離这些生活更近了,離这片土地更近了,感受就会更多、更多。”

不只是观看父亲的电影,他也开始进入到父亲的剧组中,参与了《撞死一只羊》《气球》《雪豹》等片的拍摄。久美成列告诉我,生活中的父亲、工作中的父亲,并没有什么不同。父亲一直保持着,很平静、很谦卑,对每个人都很友好的状态。

“父亲也是一个很注重细节的人。比如说,每一场戏的调度、动作,每一句台词,每一个道具,就好像是,他在生活里给我安排的一些任务。他会考虑到,第二天拍戏时,要提前和谁打个招呼,要提前准备哪些道具,会做到面面俱到。这就像,每次我们从西宁回贵德时,他看村里面的老人时,会想到他们需要一些什么营养补品,都会提前买。”

除此外,久美成列明显感到到,片场的父亲,远不如生活那般严肃。他常能听到,父亲和身边的主创们聊天,神态轻松。“因为他在创作,这个过程中,他会很快乐。他在监视器后面时,你能明显看到他,脸上有着发自内心的愉悦表情。”

2019年12月,久美成列的首部长片电影《一个和四个》开机。电影改编自藏族作家江洋才让的短篇小说,讲述了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某天,暴风雪即将降临青藏高原某原始林场,护林员被卷进了一起警察追击盗猎分子的案件当中。

拍摄前,久美成列和父亲商量,希望他不要来片场,因为会感受到很大的压力。对此,父亲很支持,从没有来过。

这是久美成列第一次拍长片,那一段时间,他有些忐忑。他会想要盯很多、很多的细节。他会让演员演一遍又一遍,期待达到自己心目中的完美。这让主演金巴有些不满意,两个人经历了一个磨合期。因为疫情的影响,拍摄被迫中断,2020年冬天才重新拍摄。

那一年,久美成列不断去看素材。他发现,这种繁琐的要求,让演员不断去重演,不仅没有太大变化,反而让他们的状态有所下降。甚至,会感到一些麻木。为此,久美成列和金巴有过一次长谈。他也调整了合作方式。

“我会先跟他们说清楚,我想要一个什么状态。基本调度之后,让他们自由发挥,不像之前那样,会说我一定要这样、一定要那样。我发现,这种方式会让他们演地很舒服,有了一些超出我预期之外的表演。

今年,久美成列执导电影《藏地白皮书》开机,该片由万玛才旦编剧和监制。这部公路电影的拍摄,从拉萨到珠峰大本营,再一次回到拉萨后,去往西双版纳,经历了二十多次转场。这代表着,每去往一个新的地方,需要重新布置,重新感知它,非常有挑战性。从4月20号开始拍摄,一直到6月18号结束,这中途,经历了父亲的離世,但剧组和导演并不能停。

久美成列告诉我,拍电影的过程中,会更理解自己的父亲。

“我会理解,他为什么会在生活、在工作中,这么细心、这么一丝不苟。因为,父亲作为导演,不只要考虑创作的问题,剧组里的大大小小的事,也要照顾到。正因为他是这样,他的作品才会呈现一个非常优秀的状态。他的朋友们也很敬重他、关心他、疼爱他。”

我们的采访结束了,久美成列不想谈論父亲的離世。这是夏天的一个上午,透过手机,我感觉到这位二十六岁的导演,还保有一种少年般的声音,语气也基本是平静、镇定的。但不知道是出于一种我的恍惚,还是我的一种想象,当我回听录音时,却感受到了一种不易察觉的情绪,传递到了我身上,让我感到了一些悲伤。

谈到小说和电影时,久美成列说过,父亲会通过作品呈现自己,是一个不会把内心想法过多流露出来的人。我想,久美成列也是这样的人吧。

这让我联想到了一本书,《遇见万玛才旦》,这是一部围绕着电影进行的访谈录。这本书的最后,是在2015年,作者去了万玛才旦导演的家。她刚好碰到了十八岁的久美成列,两个人谈起了电影。这篇的访谈,最后如此写道:

万玛才旦结束与那个记者的采访,走回来了,久美成列不太好意思在爸爸面前”班门弄斧“,我们就结束了交谈。

END

写于2023年7月,该文为首次发布。